黄风里的春天
文/王耀
当矿灯切开第八百米的黑暗时,岩层正簌簌抖落经年的星霜。我仰起脸,任细碎的冰晶扑在防尘面罩上,看黄风裹着沙粒在光锥里跳着古老的祭祀舞。那些被绞碎的晨光沿着钢索滴落,在掌子面绽开成煤尘与希望的混合体。
更衣室的铁皮柜在风中震颤,像一架永不停歇的竖琴。老余抖落工装里的黄沙,说这风能把信天游撕成秦腔的碎片。窗玻璃上的冰花正演绎着地质运动:去年的枯叶蜷成化石,新芽却从冰棱的裂缝里倔强生长,仿佛两个季节在争夺同一根时光的枝桠。忽然记起老王头退休那日,他掌心的煤块闪着乌金的光,说要种出能开黑牡丹的春天——此刻他鬓角的白霜,正与巷道顶板的冰晶交相辉映。
皮带廊的嗡鸣里,有绿意正在锈蚀的钢铁中觉醒。槽钢接缝处,苜蓿苗举着翡翠的灯笼,根须在金属的皱纹里寻找春天的密码。防爆手机突然震动,视频里妻子掀开结满水珠的塑料布,新芽顶着碎砖破土的瞬间,像极了截割头啃噬岩层的姿态。小儿子把山杏枝插进罐头瓶,花瓣飘落的弧线里,我看见巷道岩壁开始渗出胭脂色的霞光。
矸石山在暮色中蒸腾着乳白的叹息。解冻的排水沟裹挟着煤粉,在冻土上书写狂草的《将进酒》。去年栽的山楂树爆发出紫色的火焰,细刺挑着残阳,让人想起截割头与岩石碰撞时迸溅的星雨。我将苜蓿叶夹进交接班记录本,纸页间突然传来柠条花的私语——原来去年封存的春天,一直在字里行间默默生长。
夜巡时星光在井架上凝结成盐。地底传来的震颤分不清是掘进机的轰鸣,还是山杏花苞在崖畔积蓄的爆裂。防尘面罩结满白霜,却遮不住泥土解冻的腥甜。那些被黄风揉碎的春信,此刻正在钢梁的锈缝里抽芽,在地膜的褶皱中探头,在矿工龟裂的指缝间渗出绿意。
测风仪的红绸在井口画着永恒的年轮。我知道当黄风再次撕裂冻土时,这些藏在钢铁与岩石深处的绿,终将裹着煤尘与汗碱,在矿灯划破的每个黎明里,写下属于黄土地的《齐民要术》。就像巷道尽头永远向前的截割头,我们的春天,总在最坚硬的岩层里率先绽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