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土塬上挖苦菜
文/王耀
塬上的风掠过枣树梢,把苦菜叶子吹得沙沙作响。我蹲在向阳的土坡上,镢头磕在石头上溅起火星,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清晨——父亲背着竹筐走在前头,黄狗撵着他的裤脚,晨雾里传来他哼唱的信天游调子:“三月里来挖苦菜,苦菜苦来情意在......”
如今镢头还是那把老镢头,木柄被磨得发亮,却再寻不见父亲佝偻的背影。苦菜生得泼辣,田埂边、渠沿上、老坟头,哪儿有土哪儿长。小时候跟着父亲挖苦菜,他总说:“这东西和咱庄户人一样,耐旱耐涝,苦里生甜。”那时不懂,直到看见他蹲在窑门前扒饭,黑瓷碗里浮着绿菜叶,喝一口苦得皱眉,咽下去却咧嘴笑:“苦尽甘来,这是老辈人传下的理儿。”
天麻麻亮时,我常跟着婆姨们挎荆条筐往沟洼里走。露水打湿的苦菜嫩生生的,沾着泥星子,装筐时得轻拿轻放。父亲会特意把根须留得长些:“根扎得深,明年才长得旺。”他总说土地是最实诚的主儿,你疼惜它,它就疼惜你。
婆姨们常说,苦菜是老天爷给庄户人的口粮。五八年闹饥荒,漫山遍野的人挖苦菜,连草根都嚼碎了充饥。如今苦菜成了时令讲究,焯水凉拌配蒜泥陈醋,或是和洋芋擦擦一起蒸。清明给父亲上坟,母亲特意用苦菜拌了小米粥供在碑前,恍惚间又听见他说:“苦菜晒干能存一冬,熬水喝败火。”
塬峁间飘着炊烟,混着苦菜的清香。远处老牛“哞”地叫了一声,惊起归巢的乌鸦。我望着父亲长眠的山坳,那里如今也开满了苦菜花,星星点点的黄,像是他当年撒下的种子。
暮色染黄了窑洞窗棂,婆姨们挎着半筐苦菜往回走。我攥着父亲用过的铁铲,忽然尝到舌尖泛起的苦涩——那是岁月沉淀的味道,是黄土高原的筋骨,是父亲留在镢柄上的温度。
锅里的小米粥咕嘟作响,我盛了一碗放在炕头。月光漫过窗棂,照见碗沿凝结的米油,恍惚又看见父亲抹着嘴笑的模样。塬上的风穿堂而过,把苦菜的清香带进窑洞深处,像是他哼着信天游,踩着露水从塬畔归来。